最近，全国都在关注停电的事情。有些工业园区被拉闸限电，企业家在视频里长吁短叹。有些地方民用电也被停了，红绿灯不亮导致道路交通严重堵塞，二三十层的高楼成了孤岛。

多位网友给我发来一个公众号的文章，该文认为停电是为了避免给美国的量化宽松接盘，避免出口的贫困增长，大家问我此文的解读是否靠谱。

说实话，我近年的一贯主张，就是政府应主动控制劳动和污染密集型以及低附加值产业的对外出口，不要贪图美元贸易盈余，因此此文的说法很合我的胃口；但是，根据我对部委、企业和地方政府之间互动模式的理解，再考虑到中美关系近期的改善势头，我直觉感觉此文的说法不太可能符合这次各地拉闸频发的真实情况。

为了弄明白究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拉闸限电，我专门给各方面的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做了一点小小的调研。尽管他们的视角各不相同，某些细节也如罗生门一般，但是大体上能够拼接出一系列解读。

首先，此时缺电，应该是与煤价波动有直接关系。如图所示，煤炭期货价格在二季度期开始走强，从八月中旬至今出现了快速翻倍的上涨。电厂采购煤炭的价格是随行就市的，而发电上网的价格是相对固定的，过去几年据说还有所下降以支持实体经济，由此而导致火电厂的发电积极性迅速消失。电厂是企业，许多还是上市公司，是利润导向的市场主体，持续赔钱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其次，能耗双控应该也间接地扮演了一定角色。2030年就要碳达峰，压力分解到每一年；今年是十四·五开局之年，而十四五规划中，有八项约束性指标，其中五项都与节能环保有关。当今世界中美欧三大经济体的领导人能够比较愉快地一起讨论的话题极少，而环保节能减排是其中之一。今年上半年出口畅旺，用电用能不少，而眼看进入第四季度，能耗双控指标完成度开始亮红灯，于是有些省份的能源主管部门就不得不开始踩刹车。

其三，风电和太阳能发电的供给是比较不稳定的，取决于天气变化。而电网并没有一个大蓄电池来提供冗余，因此需要随时平衡产电用电规模。随着上网的风光电占比越来越大，电网匹配供需的难度越来越大。电力东北电网上没有太多的大型制造业企业的用电可以临时停，因此只能不得已停民用电。

其四，为什么煤炭价格二三季度涨得这么凶？网上有些人所说的澳大利亚煤炭出口，跟此事应该没有啥关系，因为中国的煤炭绝大部分是国产，最大产地是内蒙山西一带。听到这么一种解释，煤炭生产有额度控制，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许多煤炭企业的实际产销量往往远多于官方给批的额度，这种现象未必算腐败，而可能是一种明规则与潜规则之间的常见背离，业内人士心照不宣。而如今某些地区在专项巡查，倒查二十年，当地煤炭企业不敢顶风作案，老老实实按照额度生产，结果就出现了市场供需上的巨大缺口。当然，这种说法是否说得通，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和证实。

其五，浙江为什么停的是印染工业园？我专门与一位企业主电话交流了一个小时。绍兴当地的印染业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十年前已经进行了一轮整治，把原本分散的印染企业集中到产业园里，这个过程中整个产业出现了一轮升级，污染有所减轻，效率有所提升，从业人员从此前的60万减到了目前的26万人左右，人员工资水平也大有提高，目前熟练工应该每月能拿到手8、9千元，少数人能拿到1.2万元，尽管如此，大家仍然面临招工难的局面，因为老的干不动了，年轻人不愿意干。这几个月东南亚疫情导致纺织业订单回流中国，他们这个行业生意挺火但是利润并未增加，因为上游的原料涨价涨得厉害，但是由于印染行业门槛太低，同行竞争惨烈，他们自己无法把成本转嫁到下游去。过去十年间，已经有一些企业主尝试把厂子转移到东南亚或者内地，内地的一个行业招商热点是西北黄河边的某大城市，他去考察过，发现当地的环保要求与浙江类似，但是在执行力度上还是存在差异。印染用水量特别巨大，一顿布用十吨水，污染物即便治理之后总还是多少会有些的，治理后的废水排入杭州湾直接进了东海，对陆地居民影响不大。这次他们的印染产业园全面停电，不是像以前的开六天停一天，而是直接停十天，而且仅仅提前两个小时通知，他们在仓促之间给区县领导打电话询问，领导也一脸茫然不知究竟。对于地方政府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割掉哪块都很疼，但是这次之所以是印染和化纤行业被优先限电，那就说明在地方政府心目中， 这两个领域可能迟早要牺牲掉。

考虑到未来十五年的劳动力结构变迁、环保用能政策变迁、人民币汇率变化趋势，我给这位企业家的建议是，尽快想办法找个不那么污染、需要多点研发投入的生意从头开始吧。我给相关政府部门的建议则是：印染行业虽然不再是你的宝贝，积攒千亿产值也不容易。与其慢慢萎缩掉，不如及早布局，跟东南亚某国比如柬埔寨签一个共建工业园，确保能源供应和环保处理的前提下把整个产业搬过去，跟他们签好税收分享和法律适用等方面的协议条款，这样的安排既符合市场规律，也符合我们的地缘经济战略，更加重要的是，这个产业的主导权还能长期保持在中国资本和企业家的手中。

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人解释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糊锅。各项改革举措之间需要有及时的统筹协调，政策设计者需要把握权衡各个政策举措的轻重缓急次序，需要考虑纸面上的应然与实际运行中的实然之间的鸿沟与差距。短期内煤炭适度扩产平抑价格恐怕是必要的，但是长期来看，如何找到一些不依赖天气的绿色能源，比如新一代核裂变发电技术，是中国实现30-60承诺的根本出路。